文:歐蜜.偉浪(Omi Wilang)
1992年深秋,封立羅浮教會傳道師剛屆滿三個月的我,滿懷著活力推動教會各項事工。蕭蕭清涼的秋風,吹黃了教會石牆邊的小草。那一個月,羅浮社區突然出現數十隻身上長滿毒瘡的癩痢狗,品種五花八門,有巨大的秋田狗、有迷你型的吉娃娃狗、哈巴狗、獵犬及雜種狗……。聽社區婦女說,這些都是都市人養膩了,帶到山區丟棄不要的狗。曾是被人所寵愛的名犬,現在卻悽慘到令路人作噁、遭人驅趕的地步,令人不勝噓唏。
時間一久,野狗數量劇增。由於沒有固定餵食,餓狗開始搶奪或攻擊手上握有食物的小孩,甚至偷襲社區飼養的家禽,牠們身上散發出的惡臭更是令人難以忍受。基於孩童們的安全及部落(社區)衛生問題,村民便向公所反應。很快地,鄉公所委託桃園縣捕獵隊來捉殺這批野狗。
有一天,一隻削瘦身上長滿毒瘡的野狗跑來教會。它那幾撮黑白相間的毛髮,稀疏長在毒瘡與毒瘡之間。牠是那麼地虛弱,無望的眼神,自卑又懼怕。這隻狗就如同穿著單薄破衣的流浪漢般,縮著滿是瘡傷的身子偷偷走到教會牆角,不時地打顫。牠是為了逃避捕獵隊而來到教會尋求一個躲藏之地的。我心想,我是個宣揚主耶穌基督愛心與真理的「傳道者」,「應該」要愛護上帝創造的所有動物,「應該」成為教會教友及幼童信仰模範才對。就這樣,我「刻意」收容了這隻狗。但我也知道,這份「樣板愛心」不會持續太久。
平時,這隻狗靜靜縮著身體,躲在教會牆垣的死角處,偶爾會到教會小廣場緩緩漫步,一見到教友或陌生人便快速逃到牆垣死角處躲避,而且持續不停地顫抖著。
日子一天天過去,或許這隻狗以為,我丟了幾口剩下的飯菜給牠,我就是牠的主人,而把這裡當成牠自己的家了。從來不曾吠叫的牠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叫了起來。不但如此,還會追趕其他進入教會範圍內的狗。令教友頭痛的是,每逢聚會時間,牠開始在會場內亂叫亂跑,甚至隨處拉尿屎,加上那令人難以忍受的臭味,使每一位會友厭惡至極。而我,則以「愛及萬物」的大道理教導會友們,以此自滿。信徒暫時不「處理」這隻狗,全是看在我這一位傳道人的面子。而我自己內心深處呢?其實當我面對這隻醜陋的野狗,也常感到厭惡,只是我不會顯現在外表而已。
一個禮拜天的上午,教會召開小會會議,有一位長老再也忍不住了,便直接提出臨時議案說:「為了教會兒童安全和衛生問題,以及顧及聚會時的寧靜,建議把這隻癩痢狗趕出教會外。」這個提案得到大部分在場同工熱烈的支持與回應。而我自己這一張票,雖然我有著莫名的信仰虛榮心,其實內心深處也與教會同工群們想法一致,於是我也不再堅持護著這一隻狗了。隔日,利用聚會時間,我以該堂傳道師的身分宣佈決議內容,呼籲所有本堂會友只要看到這隻癩痢狗出現在教會範圍內,務必將它趕出教會之外。而信徒們也都認為,早該如此做了。
未來的每個禮拜天,無論是大人小孩,一見到這隻野狗就打。大人及孩子們不是用腳踢,就是以木棍、竹子、石頭伺候。這麼一來,追打野狗便成為教會小朋友週日的遊戲。可是,這隻狗說來奇怪,無論我們怎麼趕都趕不走。打牠,牠就是離開一段距離,趁人不注意時又溜回來。即使不餵食,牠就是死賴著不走。說實話,我身為宣揚愛心、傳佈真理的「傳道師」,也不知留下多少個腳印與竹子打傷的絡痕在這隻癩痢狗身上。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慚愧無比。
一段時間後,無異間發現,教會主日學的小朋友們在受到大人鼓勵,追打野狗的行動下,每位小朋友們打法越來越粗暴,無形中性情也跟著暴力了起來。當每週日兒童主日學課堂上,老師們在台前講關於「包容」與「愛心」的故事時,小朋友們則在台下相互的謾罵與追打,老師怎麼勸都勸不來。
有一個禮拜天早上,一位長老看到這隻癩痢狗躺在教會正門邊,瞬間憤怒地叫罵著: 「Kin-yaqeh! qotux sknux na hozin qani, qelun misu balay lwah!」(泰雅語:你這隻可惡的臭狗,我非要打死你不可!)長老不知從那裡拿來的一根粗木棍,二步變一步快速地朝向這隻狗身上打下去。我想,如果這麼一打下去,這隻野狗不死才怪。當長老的木棍還未舉到至高點時,野狗機警、快速地往我這兒跑來。長老尾隨在後。就在離我半步的距離,這隻狗突然停了下來,全身趴在我正前方,不停地顫抖,頭朝著我看。我清清楚楚地看到,在牠的眼眶裡有淚水。牠那深切哀求、驚嚇的眼神直視著我,彷彿我是牠狂濤駭浪中的一塊舢舨或浮木一般。我從「認識」這隻癩痢狗的第一天起,從來沒有正視端詳過牠的容貌,今天是我與牠距離最近的時刻。再虛偽、再沒有愛心的自己,看了那雙濕漉漉懇切哀求的眼神後,下意識地阻止了長老的棒打。我肯定地告訴長老說:「不要打牠,我要正式收養這隻癩痢狗。」長老愣在那兒,一時說不出話來。
接下來一個多月的時間,我親自為這隻狗洗澡治療。一開始,牠身上毒瘡腐爛的惡臭讓我受不了,好幾次大量嘔吐。狗身上的蝨子之多令我驚訝!經過藥物治療後,爛瘡逐漸癒合,毛也長起來了。
溫暖的春天到來,替羅浮教會四週的山巒換上一套美麗清新的綠衣裳。教會外的菊花正綻放嬌艷的花蕾,提供蝴蝶公主與蜜蜂王子一個美好的空中舞池。
這隻曾經患了皮膚病的癩痢狗痊癒後,變成了一隻英挺好看的公狗。黑白相間的毛髮長滿了全身,在陽光下閃出亮光。看過的朋友們幾乎都喜歡牠,靠近牠,主動餵食。癩痢狗變成吸引人目光、受人喜愛的狗了。

家中三個孩子提供許多名字,小雄、金剛、吉米⋯⋯。我卻獨斷地硬要給它取名為—拉撒路。孩子們希奇又不服氣地問:「叔叔!這什麼鬼名字呀!」我於是耐心地告訢孩子們這一則聖經故事:
「從前有一個財主⋯⋯每天過著窮奢極侈的生活。同時有一個討飯的,名叫拉撒路,渾身生瘡;他常常被帶到財主家的門口,希望撿些財主桌子上掉下來的東西充飢;連狗也來舔他的瘡。後來這窮人死了,天使把他帶到亞伯拉罕身邊。財主也死了,並且埋葬了。財主在陰間痛苦極了。」(〈路加福音〉十六章19-23節,現代中文譯本)
講到這裡,我簡略地向孩子們交代說:「《聖經》中的拉撒路身上長滿毒瘡,死後卻在天上過著幸福的生活,因為他的疾病被醫治,更重要的是他的靈魂也得救。我們這隻狗也曾經長過瘡,認識我們後才得著醫治。他們兩個的遭遇是這麼地相似,不如就叫牠『拉撒路』吧!」在我半強迫,半推銷之下,三個孩子勉強接受。於是,癩痢狗正式正名為—拉撒路。

我家的狗—拉撒路,於1996年深秋被不知名人士下毒身亡,我們叔姪四人也在那一年搬離羅浮教會。我轉任到桃園都市的一間小小原住民教會—擔任龍泰教會的傳道師。我懷念拉撒路,牠用牠的餘生讓我這一位「財主」,看見自己的虛偽與有限,也學到了悔改、尊重與關懷。求主繼續赦免我、教導我,看在我裡面有什麼惡行沒有,引導我走永生的道路。單純、可愛、忠實的狗—拉撒路,我們全家,吉娃斯、哈娜、哈告和我都好懷念你,懷念你與我們同在的每一時刻,願你安息。
本文出自:《編織家園》
作者:歐蜜.偉浪、林益仁
出版者:主流出版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22年10月下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