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歐蜜.偉浪(Omi Wilang)
往下巴陵的路上
離開鶯歌,抵達大溪,立即轉往公路局總站,買了張往北橫後山終點站—下巴陵的車票,等待著一個半小時一班的公車。站前右側牆面前,蹲著一位紋了面的泰雅阿公,嘴裡叼著用桂竹根部自製的菸斗。他從特製小袋子裡掏出一片曬乾的煙草,拿在手上輕輕搓揉,再滿滿地塞進菸斗內。枯黃的手再從小袋子拿出火柴盒,熟練地取出一根火柴棒,劃過盒上黑色的磨砂,瞬間燃起小火光。菸斗隨著耆老側著臉而傾斜,以方便點燃煙草。耆老用力吸吮著初始被點燃的煙草,幾次吞吐之間,在耆老深深吸一大口之後,煙斗上整面煙草被完全燃燒成鮮紅的圓球狀。經過一口深層的吸取,紋面耆老吐出濃濃的煙霧覆蓋了他的面容。
公路總站有四排塑膠座位,每排可坐六個人。第一、二排有幾位白浪(泛指所有非原住民的人)坐著,但還是有一半沒坐滿。車站外仍有不少泰雅族人或站或蹲坐在路旁。另外,坐在第三、四排座位的,明顯看得出是部落族人。其中一位中年婦女正替襁褓中的嬰兒餵母乳,她的身旁放著麻製的布,圓滾滾地塞滿了東西,我猜想,可能是下山購買山區生活的必需品吧!
車站外有四、五位族人席地而坐,正中央放了二瓶紅標米酒,一包花生米,和用塑膠袋包好的豬頭皮之類的小菜,風趣的對話及開懷暢飲、佈滿了笑聲的場景,若閉著眼聆聽那氛圍,以為是盛大又熱鬧的午後野餐盛會。另一邊,有兩位部落青年人手持幸福牌黑色卡式收錄音機,正播放著羅大佑的《鹿港小鎮》。兩位原住民青年隨著羅大佑強烈壓抑的聲音和口齒不清的中文旋律左右擺動著:「假如你先生來自鹿港小鎮,請問你是否看見我的爹娘。我家就住在媽祖廟的後面,賣著香火的那家小雜貨店。⋯⋯台北不是我的家,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鹿港的清晨,鹿港的黃昏,徘徊在文明裡的人們。」此時,我的思緒也跟著悠悠漂浮到那既熟悉又陌生的—鹿港小鎮。
鹿港的家庭外銷加工業
巴陵國小畢業那一年,擔心未來進入國中就讀沒有生活費,為避免受到同學們的揶揄,便偷偷摸摸將父母親烤乾的一袋香菇帶到山下白浪店家換錢。當時,有來自中部的白浪叔叔開車到部落尋找童工,隨車已經跟著多位來自外縣偏鄉部落的小孩。我沒經過父母親同意,就跟著這位白浪叔叔下山工作賺錢。當時這位叔叔告訴我說:「到我們彰化鹿港工作很輕鬆,工廠提供免費的伙食與住宿,做滿一個月可以領很多的錢。」我聽了覺得頗吸引人,立即答應。
抵達鹿港老闆家時已經很晚了,白浪叔叔安排我們住宿的地方是一個大的空間,沒有床舖,空曠的地板用草蓆舖平,每個小朋友有一個小棉被及一個枕頭,這就是我們十幾位小朋友們睡覺及休息的地方。由於在山區部落生活,也經常會為了釣魚或是到深山種香菇,找個靠岩壁、或是河邊平面石板、或是沙堆的地方,割些芒草或鬆軟的雜草當成墊子,照樣一覺到天亮。工廠這樣安排我們住宿的地方,在當時的我認為很舒適了。
清早,一鍋稀飯、大饅頭、肉鬆和幾個魚罐頭,是我們豐盛的早餐。餐後,我們被帶到宿舍旁一個百來坪的鐵皮屋、四面開放的廠房。我們這一群來自南投、苗栗、新竹及桃園縣山區的小孩,有兩位較年長的大哥哥國中不讀書在這裡工作快一年了,由這兩位兄長按老闆指示安排我們到工作位置就位。
簡陋的廠房裡,到處散落堆積著廢竹料。廠房外的空地上,放著大量完整一把又一把的桂竹,由苗栗來的兩位同學負責將一把綑好的竹子,搬運到第二關給來自南投的同學。南投同學利用切割機,按老闆教導,截成一定長度,再將截好固定長度的竹子放置到第三關我所負責的部門。我雙手緊握著一根截好完整的圓竹子,送進可以剝開一條條固定寬度竹條的機器,再把加工好的竹條送到由來自新竹的同學負責的另一個機器,他將條狀的竹子去除硬皮,留下一定厚度的上層竹條,再交給工廠幾位中年師傅處理編成一張張漂亮的竹窗簾。
聽工廠一位中年師傅說,我們的產品會銷到日本,深受日本喜愛,工廠很賺錢。當時不少鹿港鎮郊外的家庭都開了這種竹窗簾小型工廠,但是要在當地找工人並不容易。據說一名當地成人的薪水可以抵我們四名來自山區原住民小孩的工資,而我們的工作量及實力也不輸當地工人。

早上,我們分成二組將編好的竹窗簾滿滿裝上大板車,約有一個半大人的高度。板車最前面有一條左右後方綁好的帶子可以斜掛在肩上,左右手緊握台車拉桿—它的重要性就如同車子的方向盤,可以操控方向。我們輪流到最前面操控這部車,其他同學則在左右兩側以及後方用力往前推。
或許工廠訂單變多的關係,一大早天還沒亮,老闆便叫醒我們,拉板車將半成品的竹窗簾送到好幾公頃大的墓園曬乾。完成後回廠吃早餐,再接著開始工作。當然,近傍晚時分或是天候轉變時,就要到墓園快速收回那些竹窗簾。
鹿港也不是我的家
過了二週,老闆無暇細心照顧我們,可能工廠內外業務全包在他身上,所以他忙得不可開交。我們的生活全由老闆的妹妹負責,她是一位從不給我們這群「番仔」孩子好臉色的女人。記得,有一位來自南投的同學不知道說了什麼話,讓老闆妹妹生氣,穿著皮鞋的老闆妹妹用力朝同學下部位踢,害得這位同學痛到在地上打滾。我們小小心靈害怕又不敢生氣,連被踢的這位同學也默默地接受了。
我們在鹿港都被稱為「番仔」,特別是當我們推著台車路過幾個住戶時,當地小孩們都會高呼「番仔來囉!」,而大人們看待我們也並不友善。有一天,可能我們小孩子嘴饞吧!工廠不曾給我們任何零食。當我們拉著板車到墓園放完竹窗簾回程路上,看到一棵結滿龍眼高大的樹,同學們起哄著:「歐蜜,快爬上去拿些龍眼來吃吧!」 為展現我爬樹的能力,我輕易地爬到一定的高度,用右手拉住一個結滿龍眼的枝條,再用左手折斷一串龍眼細枝子,丟給底下的同學們,他們快速又快樂地享受著龍眼的美味。等我第二次將攀折的龍眼往下丟時,居然看不到任何一位同學在樹底下,只是突然發出一聲:「幹!番仔!」我還來不及瞭解狀況,屁股已經被曬衣服的長竹杆刺到,我下意識地轉到樹的另一邊,迅速往下看,應該是這棵龍眼樹的主人吧!他快速從枝幹間收回竿子,再轉到樹的另一面對著我猛刺,口中咒罵著「幹!番仔—互恁死!」我怎麼可以任由他來刺傷我呢?腦海裡快速閃過赤腹松鼠的技能,牠的身體永遠不會直接面對敵方,利用快速移動並閃到樹的後面,然後逐漸往下以便於尋找另一個枝條安全逃逸路線。這個靈感一來,我用餘光看準對方,雙手抓住下一個枝幹,快速轉移到樹的背面。等他收回長竿轉到我的正面時,我再重複剛才的技能往下降。接近對方時,看準他後方一個離地最近的橫枝幹,奮力地跳過去,雙手抓住枝幹用全身的力量往地面俯衝著地,不顧一切地朝工廠方向奮力跑去。接下來的下場就是被老闆嚴厲責罵。
在這家工廠工作,我們越來越不快樂與不安。有一件重大事件發生,讓我跟一位來自新竹的同學萌生逃走的念頭。我們從墓園回工廠途中,經過一家住戶,這家住戶與馬路間圍著一道磚牆。聽說這一家的小朋友喜歡爬上圍牆,坐著觀看經過的人車。那天我們經過那裡,抵達工廠約莫兩小時後,才從村民口中傳出那小朋友從圍牆上跌落,頭部撞到水泥地面,昏迷不醒。因為這事件,老闆聚集我們廠內所有原住民小朋友,大聲訓戒我們說:「我聽到村民跟我說,這小朋友從圍牆跌落就是你們這一群『番仔』幹的……」說到這裡老闆怒不可遏大聲斥責:「幹!是誰?還不誠實說,如果你們不承認,這幾天派出所警察會來找你們,到時候你們有可能會被抓去關。」聽到老闆這樣說,我們每一位驚恐懼怕的心情表現在稚嫩的臉孔上。明明沒有做的事,為何要誣賴我們?這個疑問出現在我們每一位原住民小朋友心裡。這事也驚動到派出所警員親自到工廠詢問我們,終究也查不出個所以然。
逃亡計畫
那一整週,我與新竹來的同學開始執行「逃亡計畫」。他裝病說要到診所拿藥,工廠生意越來越好,老闆更是忙碌,隨便拿一百元給他,說叫一名同學帶你去看病。這一名陪病者就是我。我呢?則將鞋子挖了幾個洞,連帶褲子屁股部位故意弄破二個大洞,走到老闆那裡說:「老闆我可以先拿幾百元工資到鎮上買鞋子和褲子嗎?」我將鞋子褲子破損的情況拿給老闆看,老闆沒察覺有什麼異樣,拿了兩佰元給我。就這樣,我與新竹來的同學將三百元平分,每人一百五十元,也沒收拾行李,就直接由鹿港搭公車往彰化火車站。我買了一張往中壢的車票,他買了張往新竹的車票。為了找路及弄清楚搭車方式,我們不斷詢問路人,緊張、疲累又饑餓。我直到中壢火車站才買了一盒台鐵便當,快速吃完再轉搭通往大溪鎮的桃園客運。看到熟悉的大漢橋及大溪街道,心情才舒緩許多。
由大溪客運總站下車,本想直奔大溪公路總站,摸一摸口袋,居然半毛錢都沒了,是掉了嗎?還是剛剛好用完了?再次翻遍前後口袋以及上衣袋子,真的!完全沒有錢。我慌了,在不知所措中,突然見到一位陌生的族人。於是我厚著臉皮跟他要幾塊錢。他搖著頭回我說:「Ungat pila wah!沒錢耶!」
有了跟人要錢的經驗後,我想到,大溪旅館必定有不少族人住在那裡(大溪旅館客源幾乎都是來自復興鄉各部落族人)。從客運站直接沿著康莊路約一百公尺距離,便是原住民常住的大溪旅館。我直挺挺地站在旅館大門外,尋找著慈眉善目的好心長輩們。看到有兩位從旅館內出來的陌生族人,就直接跟他們借錢。他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在大溪打混的不良少年。
兩位大人沒搭理我便離開。看著旅館中堂鐘錶,最後一班通往後山的班車再半小時就要發車了。在無人願意伸出援手的情況下,我情不自禁流下男兒淚。我的肩膀因為不斷抽泣而顫抖著。這時,有一雙溫暖的手搭在我肩上,溫柔地說:「wiy! swa su mngilis sqani la pi laqi na Wilang bokusi? 哇!偉浪牧師的兒子為何在此哭泣呢?」
我用雙手擦乾淚水,看著如同我母親一樣和藹可親的老婦女,說實話到現在我還不知道這位阿姨是哪個部落的人,跟我們家有什麼親屬關係嗎?當時潛意識根本不可能想到問這些瑣碎的問題。我直接跟這位阿姨簡單說明我的情況。阿姨從她的口袋拿出二十元給我,叫我趕快追趕最後一班車回家。
說時遲那時快,我盡全力快速跑向大溪公路總站,部落族人依序上車,我買了張巴陵終點站的票約十幾塊錢。車上的乘客不少,走道都站滿了族人。我瞭解車子越往後山,乘客會越來越少,果真到了羅浮部落我才有位置坐,閉上雙眼好好沉澱這一路驚濤駭浪、忐忑不安的心情與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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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抵達終點站了—Phay(下巴陵)。隨車有來自中巴陵及上巴陵部落的族人,他們好心跟我說,外面有台鐵牛車要上山,我們一起搭乘。我打從內心感謝族人們的愛心,若沒能搭上這部車,我可能要獨自徒步走上一千兩百公尺海拔的路程。我為他們的愛心感謝上帝。凹凸不平的泥巴路加上顛簸與搖晃,使得我的身體疲憊不堪。鐵牛車伴著星月緩緩升起,到達上巴陵部落時,夜色已經晦暗。我向車主及族人們致謝後,必須獨自征服回家的最後一段艱苦路途。
上巴陵往卡拉部落,循著產業道路至少有三公里以上。在黑夜裡行走,真的需要憑藉著每日上下學回家的記憶和腳尖跟進車胎路徑的感覺。我好幾次踢到石頭或土堆,差點跌倒。還好來自山上的小孩平衡感極好。千辛萬苦回到家,父母已睡了,我則回到破舊的房間鑽進被窩裡,莫名奇妙地流下兩行淚水。
一覺睡到天亮後,迎接我的是第一道拉拉山的晨曦。此刻我思忖著,一樣的大溪公路總站、一樣的部落族人、一樣的公車味道、一樣的方向與目標、熟悉的那一道道心靈的傷痕與淚水。
再次回到家鄉,父親沒有跟我多說什麼,只跟我說:「有空下山將長髮理掉,穿雨鞋一起工作去吧!」 這就是父親對我離開學校在外混半年的應對與態度。
本文出自:《編織家園》
作者:歐蜜.偉浪、林益仁
出版者:主流出版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22年10月下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