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無用的磚石,沒有無用的生命

文:歐蜜.偉浪(Omi Wilang)

到底是神學院,還是農學院?

1984年,我與林慶台順利考進玉山神學院。我們的學歷僅只國中畢業,必須先讀兩年的「預科班」,結業後才能進入四年神學系的裝備與訓練。

記得註冊那一天,有學長告訴我們:「沒錢註冊沒關係,可以分期支付,學校會有很多打工的機會,到學期末還完就好。」我聽了深深鬆了一口氣,因為當時身上沒帶什麼錢。從那時起,第一年入校到畢業,大部分註冊費用都是靠自己打工,以及國內外愛心奉獻者的捐獻,才能一學期一學期完成學貸的壓力。

學長接著又告訴我們說:「要順利完成註冊,第一關最重要的是:檢查您的鎌刀、鋤頭、斗笠、雨鞋,這些缺一不可。」我跟慶台好納悶,過去在深山生活工作,好不容易才擺脫鎌刀、鋤頭、斗笠、雨鞋,怎麼到玉山神學院還要當農夫呢?心裡不時嘀咕著,來玉神(玉山神學院簡稱)不是讀聖經、祈禱、默想、培靈、唱詩以及認罪悔改的地方嗎?怎麼還要浪費那麼多時間來工作?不如神學院改為農學院好啦!雖然心裡有不少的抱怨,既然人都來了不妨就先適應看看吧。

玉神座落在鯉魚潭湖畔。鯉魚潭是一座美麗沈靜的湖泊,伴隨著一片青翠的草原。校園不大,兩棟男女學生宿舍分別在校園左右兩側,外加一小棟我們稱之為「白宮」的夫婦宿舍,還有一棟三層樓教育大樓及辦公室,其它則是教員宿舍。我們每天清早要進行個人或是團體靈修,早餐後即打掃清潔環境。每週三下午半天是勞動日,每個人都要身穿工作裝,帶著個人的工具,到被分配的組別,再由小隊長負責帶隊工作。

玉神校園上方處有三公頃的竹林及銀合歡區域,又有一塊緊鄰女生宿舍邊好幾分地大的柑橘園,還有一塊往隔壁崇光部落約二十公頃、栽種著銀合歡的承租地。除了整理這些土地清除雜草外,學校也飼養了上百隻雞。我們學生要打掃雞寮,也要學習替雞群接種疫苗。這些工作對我而言是輕而易舉,但我在內心深處卻極度不滿校方的安排,認為是另類壓榨及消費我們原住民青年人獻身的熱情與精力。

開學典禮那一天,楊院長的講道中有一句話深深吸引及打動我的心:「身為上帝未來的僕人,要聽見部落的吶喊,看見部落的痛苦,並要像摩西一樣帶領自己的族人出埃及。」這句話,不就是潛藏我內心已久,對我那還未能解放的心靈桎梏的解藥嗎?就在院長短短的講道篇裡,得著這麼大的釋放與信心,我在內心誠心地感謝主上帝。

圖/王怡慧

和院長一起勞動

玉神每學期有五天的勞動事奉週,不只是學生,院長和老師也都要身穿工作裝、帶個人工作用具,進行工作勞動。勞動部長從「牧羊會」(玉神的學生自治組織)中選出,工作及人員分組都由勞動部長安排及指揮。人高馬大的布農族勞動部長L安排我與楊院長和幾位同學組成砌石牆小組。我們堆好了所需的大小石頭,再與院長互對攪拌水泥,好固定斜坡上的石牆。把幾擔子細沙加上碎石,再加上一包水泥,挖出一個大濠溝加水,接下來我便快速地與院長對翻,左到右,再右到左,中間不能休息,一氣呵成,否則水泥漿一旦流失,不但浪費,固著的比例也會自動失效。

楊院長雖然高大,但他靈巧堅硬的骨架子,與我的速度與力道真的難分軒輊, 我們汗流浹背來回重覆兩次沈重的翻水泥工作,勞動部長L學長不時在院長旁邊說:「院長還可以嗎?要不要換我來翻攪?」待我與院長完成這一階段工作後,院長將圓鍬放在一旁,用頸上的毛巾擦拭滿臉汗水,再叫L學長到前面來,細心又耐心地告訴學長說:「你現在是領導的人,領導者不應該感情用事,只為一個人或一件小事而放掉全體、全面在運作的事和人員,這樣的領袖是不及格的,你要站在制高點來看,並且細心地掌握每一個部門的進度和境況。」這位勞動部L學長似懂非懂,悻悻然地離開了我們的工作區。

在工作中,楊院長告訴我說:「游同學,在玉神這個大家庭,靈修、默想以及勞動是非常重要的功課,你們學生一定要好好地學習。」我聽了楊院長最後那一句「勞動是重要的功課」,頭腦也跟著剛才那位大學長一起迷糊了。

再見了,我的彈弓

在玉神沒有太大學業上的壓力,與來自全國各族群同學生活非常歡喜快樂,因為同為原住民,幽默感十足、熱情浪漫、開朗又單純。有一天,上完了當天下午的課,我一個人走到教育大樓頂樓,從口袋拿出預藏的彈弓及幾顆小石子,瞄準正在檳榔樹上享受小果子的五色鳥。咻一聲!準確地射中那隻鳥,牠直落到一樓辦公大樓的走道上。我快速往樓下奔跑,想拿到男生宿舍把牠烤來吃。當我衝到一樓走道,發現那隻五色鳥不偏不倚地落在辦公室最後一間—院長室門前,顫抖地揮動著牠的小翅膀,楊院長就站在這隻鳥旁。

院長看到我便示意要我過去。我十分害怕。院長看著低頭的我,說:「游同學,這隻鳥是你射的嗎?」我誠實以對:「院長⋯⋯是我射的。」楊院長又說:「你為什麼要射牠呢?是不是我們學校廚房提供的飯菜不夠你們吃飽呢?」我趕緊回說:「夠!很飽!很多!」院長又回我說:「既然吃飽了,可不可以不要再打這麼漂亮的鳥?就讓牠自由地在學校的校園飛翔好嗎?」我點頭回院長說:「好!」回到宿舍重新回想,我剛才純粹是有種想吃燒烤野味的衝動,以及享受射擊瞬間的快感,真的絕對不是吃飽的問題。想到院長簡單易懂的教導,反省自己,既然來到神學院接受屬靈的操練,應該展現更大的愛心才對。當天傍晚我就把彈弓丟進燒熱水的火爐裡去了。

結識多奧.尤給海

在玉神,每週有一個時段是各族學生以族語禮拜及交流的時間。跟我同時入學的神學系一年級生當中,有一位來自新竹五峰鄉的同學,多奧.尤給海,漢名叫黃修榮。在泰雅學生會中,多奧的母族真是不簡單!遠遠強過當時所有泰雅族學長姊們。

多奧睡在我的上舖。每天回宿舍休息時,他總是扯著大嗓門,向我及同學們大談他的原住民族主體論述。多奧的這個習慣不只是在宿舍,只要在校園任何各角落有同學聚集的地方,他都會大肆宣洩對原住民現況的不滿,批判政府的不公不義。

第一學期,許多同學們一見到多奧就閃得遠遠的。有時大夥正興高采烈地在校園一角聊是非八卦,多奧同學一走過來,那一團立即化整為零四處逃散。

多奧年齡大我們十幾歲,他進入士官學校一直到部隊退伍,回鄉工作幾年後才報考玉山神學院。有一回,我和幾位泰雅族好同學在宿舍聊得正起勁時,多奧突然出現,劈頭一句就大聲開罵:「幹!你們認為國歌是真的嗎?搞清楚,那是黨歌耶!國旗呢?那也是黨旗啦!國家政府搶走我們Tayal(泰雅)族的土地,我們要靠教會及信仰的力量把它拿回來!」

我們這幾位泰雅族同學聽了好不舒服,這樣子那裡像個神學生,以後要如何當牧師?帶領更多人認識耶穌基督歸信主呢?我們泰雅族學生Losing Yumin、Tingting Payan、Loyo加上我,四個人決定找個時間好好教訓這位邪惡又不馴服的怪同學。

有一天傍晚,我看到多奧大剌剌地睡在我的床舖上。他挺著圓滾滾的大肚子,不時打著巨大的鼾聲,我們四人決定在那一天下手。我們預備了一個大麻袋,準備將多奧裝入麻袋裡痛打。由他們三位先到宿舍旁燒水的大火爐後面埋伏,派我去叫醒多奧,引他到埋伏的地方,集體圍毆教訓他。

我挨近多奧床沿,大聲叫他。他睡得很熟,我用力推他身體,他才意興闌珊地起床,一看到我便說幹嘛?我說:「外面有人找⋯⋯」我的話還沒說完,多奧又開始說他山上原住民保留地及 Qyunan 傳統土地的問題,我怎麼聽都聽不懂他在講什麼,但多奧就是有這種傻勁,他突然話鋒一轉,談到了他父親如何被林務局栽贓,抓去監牢關,他母親如何辛苦養育他們,他自己在這種苦悶的日子裡如何對教會有所期待,所以才來報考玉山神學院等等。

在談話過程中,數次看到我正對面玻璃窗外,那三名泰雅族同學緊張的面孔對著我。Losing 示意催促我將人快帶出來,旁邊較矮小又健壯的 Tingting 一直猛拍自己的臉,表示太多蚊蟲,要我加快動作。但是我聽得入神了,鄰近其他同學也開始靠過來聽。到最後,連外面原本準備聯手毆打多奧的泰雅族同學們,也一一被多奧豐富又有炫染力的口才吸引住了。

他所述說的每一件故事,對我是那麼地熟悉!因為我父親也曾在林班地上,砍了一些桂竹,被送進桃園監獄關了六個月。 大家乖乖地排坐在大通舖上,聽多奧說話,就像小學生聽老師講故事一樣地安靜。多奧具備了豐富的泰雅傳統制度與山林知識,他的筆鋒非常銳利,他的文章在軍中得過獎。他告訴我,所有的知識都來自大自然、部落、族人以及 Le-Utux Kayal(天神/上帝),最重要是隨時保有一顆開放、謙卑的心靈,各種的知識就會進入你心中。多奧的風趣多聞,從一開始是全校最討人厭的壞學生,到成為最受歡迎的好同學、好朋友、好兄長,其中轉換與落差真的好大呀!

高俊明牧師與泰戈爾

休假回家時,遇到不少同儕朋友,每個人都在炫耀個人的學歷:省中、大學、專科學校。等到我說我在「玉山神學院」時,好朋友們齊口說,從來沒聽過這個學校。此時一位在鄉公所服務的叔叔輩部落族人現身說:「這個學校不算什麼學校,因為政府沒有給予立案,加上這個是反政府姓高(高俊明)的院長成立的假學校⋯⋯。」我聽了好難過、好心痛。

在部落幾天,我的母會老牧師 Lebin(陳榮敏)牧師及我父親 Wilang Hayung 牧師看到我,便大談過去他們的恩師及啟蒙者高俊明院長,及當時任教師的楊啟壽牧師,他們的學識是如何淵博,信仰是如何堅定,人格又是如何善良,愛原住民族如同愛自己的家人般地愛護與培育。

這兩股聲音在心裡不時激盪著。但是因為我個人對前院長高俊明牧師實在太陌生了。回到學校,我努力在學校小型圖書館內閱讀散文、傳記及信仰書籍(我特別喜歡個人的生命見證),無意間翻到高俊明牧師為了紀念玉山神學院設立二十週年,所寫下的〈山上的花園〉禱告文:


「我們在天上的父神,願使這烏雲籠罩的荒山幽谷,變成,百花盛開的花園。那兒有,真理的花,公義的花,聖愛的花,信仰的花,盼望的花,安慰的花,和平的花,喜樂的花,勇氣的花,勝利的花,贖罪的花,復活的花,盛開著。願它的馨香流芳遍地,直到萬代。奉耶穌基督的名祈求,阿們!」

我讀了前院長高牧師的詩,可以感受到高牧師及楊院長共同努力在這荒蕪之地建構並實現一個「原住民神學花園的夢」,感慨自己學歷及知識和能力太淺薄,寧可當這座花園裡的小草,以印度詩人泰戈爾所說:「小草你的步履雖小,但卻擁有足下的土地」來鼓勵著自己說:「Omi(歐蜜)你的能力雖小,但卻擁有比大地還大的上帝的慈愛與憐憫。」

沒有任何東西是無用的

預科二年日子很快就過去。隔年我以正式生的身分就讀神學系一年級。當時學校還有音樂系及基督教教育學系。楊院長及夫人總是穿著樸素,即使是重要時刻,或有貴賓來訪時,院長也永遠是那一套不知穿了多少年的灰色西裝及褲子。但是因為院長高大又英挺,雖然身穿舊西裝,卻更顯出高貴紳士與屬靈長輩高雅的氣質。

楊院長如同傳說中的前院長高俊明牧師一樣,奉行簡樸生活。在玉神極其有限的資源中,沒有任何一件東西可以浪費掉。

在校二年勞動工作,很多時候會被分發去拔彎曲生鏽的釘子,把釘子放在平坦的鵝卵石上,用鎚子敲平,再依釘子大中小分類放置在不同盒子中。有時也會被分配去將一堆雜亂廢棄的木板及木條,一一清理並截掉腐爛的部份,依大小尺寸分類擺放在工作室內。被截下來的壞的木板木條,也要收進大袋子內,送往宿舍當柴火燒水用。有時也會處理舊的防蚊紗網,逐一將破損的部份剪掉,留下好的部份存放著。大大小小的石頭更不能隨意丟棄,要堆放在一起。學校技工師都遵照楊院長指示,來處理每一件事情的步驟與方向。

學校打工項目非常多,我們較窮的學生會善用課餘時間打工。女學生會在圖書館或是學校電話總機擔任接線生。此外還有修理方面的工作。例如補男女宿舍及教員宿舍破紗窗,就充分運用收集整理過的舊紗網來補換,清洗過的紗網彷彿如新的一樣,其功能與新紗網不分上下。若是隔板或桌椅壞掉,我們也會用整理過的木板及木條來換補,而發揮重要連結與穩定功能的釘子,就用之前分類好的回收釘子來固定。當校園斜坡出現崩坍的地方,就運用平時存置的大中小石堆,依其重量、型狀及三角固定放置方式,一層層堆砌成堅固的石牆。

在校多年後,這些勞作讓我親身體驗與實踐後,深深體會到前院長高俊明牧師及楊院長的用心良苦。在玉神沒有任何東西是無用的,更沒有任何一名學生是多餘無意義的生命體。因為兩位院長立校與教學的目的,就是因著耶穌基督的救恩與慈愛,將舊的老我成為新造的人。楊院長在師生禮拜講道中提到彼得前書二章7節:「匠人所棄的石頭,已作了房角的頭塊石頭。」鼓勵我們每一位學生要以原住民為榮,更要看重自己,因為上帝呼召使用的都是重要的器皿,未來引領原住民出埃及。聽到這裡,我越來越能清晰地—找到了自己。從此再也不自卑於自己的學歷與能力,更要以這間沒有被國家政府承認,校舍簡陋師資有限的—玉山神學院為榮為傲。

玉神泰雅福音詩歌團

在1939年那篇著名的文章《無用知識的用處》中,弗萊克斯納這樣寫道:「時至今日,『實用性』是我們評判某個大學、研究機構或任何科學研究存在價值的標準。但在我看來,任何機構的存在,無需任何明確或暗含的『實用性』的評判,只要解放了一代代人的靈魂,這個機構就足以獲得肯定,無論從這裡走出的畢業生是否為人類知識做出過所謂『有用』的貢獻。一首詩、一幅畫、一部交響樂、一條數學公理、一個嶄新的科學發現,這些成就本身就是大學、學院和研究機構存在的意義。」(參考:https://kknews.cc/science/34a6jb8.html

在玉神越久,自我內在解放越清晰、越自由。儘管許多玉神入學生是一般升學考試的落榜者,或是經濟和社會上的邊緣人。但到了玉神,無形中會有一種力量甦醒沈睡已久的自己,相信這是聖靈保惠師奇妙的作為!

本文出自:《編織家園》

作者:歐蜜.偉浪、林益仁

出版者:主流出版有限公司

出版日期:2022年10月下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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